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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寫作的最終效果取決于人

發(fā)布日期:2023-12-19 作者:李斌 內容來源:光明日報

今年1月,美國北密歇根大學一位教授給所教的一門課程評分時,發(fā)現獲得全班最高分的論文是用人工智能寫的。10月,清華大學教授沈陽協(xié)同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的《機憶之地》獲得第五屆江蘇省青年科普科幻作品大賽二等獎。11月11日,北京大學中文系舉辦“科技文明的時代,傳統(tǒng)文學何為?”講座,文學評論家集中探討科技文明時代傳統(tǒng)文學的處境與未來。這三條新聞并置在一起,提出了一系列共性的話題。比如,人工智能文學寫作的實質是什么?人們需要如何應對?

文學寫作是一種文字的排列組合游戲,契合人工智能的屬性特長

《中國寫作學大辭典》《基礎寫作辭典》等文獻認為,寫作不僅是人們用語言符號反映客觀事物、表達思想情感、傳播知識信息、創(chuàng)造精神產品的思維活動過程,也是人們認識并改造自然、社會及人類自身的工具。

文學寫作首先是一種文字的排列組合游戲,從理論上說,任何文學作品都以語音、詞語為基本單位。人工智能寫作也可視為信息的排列組合,恰如劉慈欣的科幻小說《詩云》所示。擁有龐大語料庫是人工智能的天然優(yōu)勢,對程序化的數字內容進行排列組合是其屬性特長。人工智能的文學寫作過程類似于把小孩領進文字積木的海洋,他隨手抓起的文字積木按照某種邏輯就能排列組合成若干篇文章,小學作文訓練就是讓孩子嘗試文字排列組合的游戲。

盡管人工智能不像人類大腦那么精密復雜,但它只需要簡單專一的特長思維就能在特定方面超越人類。這種思維能力并不必然對人類構成威脅,也不一定使其變成比人類更高級的智慧體。因為任何進化都充滿變數和巧合,并不完全遵循從量變到質變的線性發(fā)展過程,就算基因突變也難以徹底突破種質邊界:在生命存在范式方面,碳基生命仍然不能突破碳水化合物的邊界進化成其他非碳水化合物形態(tài);在功能方面,哪怕烏鴉已被科學家證明具備一定邏輯能力,經過訓練能說會唱,它也無法成為語言工作者和音樂家,就算狗通過海量訓練能有效識別氣味,卻未必能夠成為合格的聞香師,更遑論成為制造香水的專家。

基于現代科技的人工智能,得益于數智規(guī)則和矩陣邏輯,成為擁有超強模仿條件和能力的存在,但也受限于此。盡管有人說《機憶之地》是百分百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但其實它是用了約3小時、66次對話提示人工智能生成43061個字符,最后從中復制出5915個字符形成的作品。學者黃鳴奮認為,人工智能在文字排列組合上已遠超人類作家的生產速度,但其文學寫作時的人為選擇還在發(fā)揮決定性作用,不論是程序設計還是文本篩選都如此。

人工智能還無法向內建構起自我世界,不能實現“物—我—文”的轉化

有文章指出,用程序來寫作和程序本身一樣古老。1952年,世界上第一臺可運行程序的計算機運行的第一個程序,就是由計算機科學家斯特雷奇編寫的情詩寫作軟件。據查,人工智能至少已經創(chuàng)作出《玫瑰》《風箏》《牛排》《僅此一次》《背叛》《真愛》《計算機寫小說的那一天》《陽光失了玻璃窗》《萬物都相愛》《機憶之地》等文學作品??梢?,人工智能已是有著70多年寫作經驗的“老手”,或許此前的硬件、軟件都限制著它的發(fā)展。今天的多個人工智能互聯,所謂“涌現”能否構成文學創(chuàng)作的質變?這似乎和讓一群能排列組合文字積木的人聚在一起,看能否產出偉大作品一個道理。

有人說,《機憶之地》雖然獲獎了,但還達不到發(fā)表標準。其實筆者也曾嘗試用人工智能寫作,以“一個中年女人,被迫嫁了兩個丈夫,逃婚,自殺,痛失孩子,心里很痛苦卻難以表達,對每一個人重復孩子名字,啰唆,貧困,潦倒,眼睛,面部表情”為關鍵詞寫鄉(xiāng)土小說,用以對比魯迅的《祝福》。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了《深深的母愛》,筆者反復與之進行續(xù)寫、增刪、潤色等對話提示,卻難見魯迅筆下那些畫龍點睛的傳“神”細節(jié),比如,“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

人類寫作遵循并經由“物—我—文”轉化律對文字賦能,講究神來之筆,追求打破常規(guī),強調個人與眾不同的美感,此中起決定作用的就是人類神秘的碳基大腦天生的或然性。譬如“紅杏枝頭春意鬧”“春風又綠江南岸”異曲同工,眾多《無題》風味不同,兩篇同名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各有千秋。經典作品的價值在于與時俱進,并對既有的文字意義、符號意象、修辭手段乃至語法規(guī)則的個性化革新,為人們提供不可取代的情感和思想。

目前人工智能無法向內建構起自我世界,沒有個體體驗,不能經歷“物—我—文”的轉化環(huán)節(jié),其文學寫作是在既有數據庫中通過矩陣邏輯和算法規(guī)則來選擇最優(yōu)解,想象和賦值的可能性匱乏,只有字字落實、句句完整、大而化之、似是而非的數智修辭,可給予人知識卻缺乏情感,有純粹形式卻非藝術創(chuàng)造,一如形似卻沒有情感和魂靈的雕塑,充滿匠氣。從寫作技巧上看,人工智能寫作也未讓飽含言外之意的破折號、省略號和感嘆號等發(fā)揮應有的作用,不會用小方格等留白方式表示此處省略多少字,更缺乏讓人眼前一亮的傳神之筆,而這可能恰是決定一篇文學作品質量的重要因素。

技術無法突破語言藝術的極限,創(chuàng)造力依然是人類的“定海神針”

人類擔憂人工智能文學寫作,完全可以理解。有觀點認為,當人工智能本身成為信息組織者時,人在其功能方面有擔憂,在其身份方面會恐慌。也有專家表示,人工智能在運算過程中自主提供了人類既無法言說也無法意會的新型知識,這種在運算過程中生成的不確定性造成了認識的不透明性,導致人類無法看透人工智能的運作邏輯,進而擔心人工智能會具有自主意識。是否有一天,人工智能會提供一種突破人類認知邊界,從未見識過的文學?

人工智能依然沿用人類的語言符號系統(tǒng)。這樣就算人工智能真的在遙遠的將來具有了某種自我意識,一定程度上能理解人類文字的意義,能寫作,但不意味著它一定能創(chuàng)作出好的文學作品。人工智能的算法規(guī)則和數智修辭使其擅長純粹的形式,擬人化的語義和對文字的排列組合規(guī)則,決定它還將作為人類思維的高級模仿者,依然在人類的寫作范式之內提供知識或淺顯的快感,充其量是人類文學寫作的一種平行樣式和補充,不會改變人類文學寫作的本質,也無法產生顛覆、取代的效果。

人工智能缺乏通用性、靈活性、可解釋性和可信賴性。學者趙汀陽指出,人工智能無法回答作為人類思想能力極限的兩種“怪問題”:悖論和無窮性。人工智能的高效率是基于人類給定的矩陣邏輯和算法規(guī)則,而程序的確定性也給予其明確的邊界。在此封閉世界里,人工智能還無法解決不合邏輯和規(guī)則的問題。真正的創(chuàng)造不依賴于隨意性和偶然性,而是基于有意識的行為目的,需要在破壞舊規(guī)則的同時建立新規(guī)則。這是人工智能的短板。

事實上,人工智能文學寫作的最終效果取決于人。人工智能根據人類指令,做出對應動作,形成一個與人類對應的平行存在,反映、補充人類文學創(chuàng)作而非取代。尤為關鍵的是,出于人類的利益與尊嚴所需,人工智能的權利和責任、邊界和平衡都受制于人,以確保人工智能在任何階段都可持續(xù)和可控。人工智能前進的方向盤和最終決定權還緊握在人類手中。

地球上絕大多數人能說會寫,能創(chuàng)作出傳世經典者不多,而影響、改變甚至顛覆一個時代的寫作范式者更少。守住人類最后陣地的將是人類不可取代的創(chuàng)造力。在《詩云》中,十一維的技術之神化身李白游歷人間,創(chuàng)作了無數詩歌,卻不得不心悅誠服地喟嘆無法超越李白。劉慈欣表達的是技術無法突破語言藝術的極限。只有人類才能在文學寫作中,把思考與實踐結合,讓隱喻思維與邏輯思維融通,呈現莊嚴的美感和深邃的思想,并且滋養(yǎng)人的心靈。

(作者:李斌,系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后、副教授)

責任編輯:L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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